1937年的甘肃靖远县许家湾，出了个奇人。一个姓张的外乡人，凭着一手好字，搅动了这十里八乡。他谈吐不凡，举止斯文，一手行书写得是行云流水、端凝古朴。当地的地主乡绅，谁家要是能求到他一幅墨宝，那都得当成个大事儿，裱起来挂在中堂。

这天，这位“张先生”更厉害了，直接被请进了县里靖卫团团长家的宴席，坐了上宾。团长对他恭恭敬敬，好酒好肉伺候着，满座的宾客也是一口一个“先生”叫着，赞不绝口。

谁能想到，几个月前，这位上宾还是个衣衫褴褛、满身虱蚤，连狗都嫌的叫花子。他的真实身份，是兵败祁连山的西路军侦察部长，欧阳毅。

从红军高级将领，到落难乞丐，再到伪军团长的座上宾，这中间的跌宕起伏，简直比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还精彩。

时间倒回几个月前，西路军兵败祁连山。那是一场惨烈的失败。1936年10月，红四方面军主力两万一千八百多人，奉中央军委命令西渡黄河，组成西路军，意图打通国际路线，获取苏联援助。然而，这支孤军深入河西走廊，立刻陷入了马步芳、马步青等军阀部队的重重包围。

那些日子，天是冷的，地是硬的，西北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西路军的战士们衣衫单薄，弹药匮乏，粮食更是严重不足。他们面对的，是装备精良、熟悉地形且凶残无比的马家军。从临泽到高台，从倪家营子到梨园口，每一场战斗都打得惊天动地，血流成河。高台县城失守，红五军军长董振堂和三千多名将士全部壮烈牺牲。

1937年3月，西路军在祁连山中被彻底打散。军长徐向前、政委陈昌浩等领导人化装突围，剩下的人，或战死，或被俘，或失散在茫茫戈壁雪山之中。欧阳毅所在的干部游击支队，也没能幸免。他和警卫员小张，成了这支溃败大军中两个不起眼的零星火种，踏上了漫长而绝望的东归之路。

比饥饿更冷的，是人心

活着，成了唯一的目标。怎么活？只能乞讨。

欧阳毅是湖南宜章人，知识分子出身，黄埔军校四期毕业，参加过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，是个正经的职业革命家。让他去讨饭，他哪里会？只能学着别人的样子，见到普通人家，就点头哈腰叫一声“掌柜的”；见到大户人家，就陪着笑脸喊一句“老太爷”。就这么一路，从张掖走到了古浪。

西北大地本就贫瘠，加上连年战乱和军阀盘剥，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，哪有余粮施舍给叫花子。他们常常敲遍整个村子，也讨不到一口热饭。饿得实在受不了，只能硬着头皮去地主家门口碰碰运气。

一次，一个地主家的下人嫌他们晦气，不耐烦地往外赶。院子里的大狼狗更是凶狠，猛地扑上来，照着欧阳毅的小腿就是一口。厚厚的棉裤瞬间被撕开一个大口子，鲜血直流。疼痛和屈辱涌上心头，欧阳毅急中生智，干脆往地上一躺，扯着嗓子大喊：“地主家的狗咬死人啦！大家快来看啊！”

这一招还真管用。地主怕惹上官司麻烦，只好捏着鼻子让下人端出两碗白米饭，把他们打发走。那是他们逃亡路上，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饱饭。白花花的米饭，香得两个人恨不得把碗都吞下去。

沿途的苦难不止于此。为了攒点干粮，他们看到有地主招工挖水沟，便跑去当短工。警卫员小张是农家出身，抡起锄头来有模有样。可欧阳毅是个文人，拿笔杆子比拿锄头顺手多了。他使出浑身力气，还是跟不上趟。

监工早就看他不顺眼，见他出工不出力，上来就是几鞭子，抽得他皮开肉绽。到了饭点，一大锅清汤寡水的稀粥，还没轮到他们，就被手脚麻利的短工们抢光了。监工还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：“干啥啥不行，吃饭第一名，老子不养饭桶！”

欧阳毅气得浑身发抖，拳头攥得咯咯响。可他能怎么样呢？只能忍着。他放下空碗，拉着小张，默默地离开了工地。从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红军将领，到别人口中连饭都吃不上的“饭桶”，这种巨大的落差和屈辱，比皮肉上的伤痛更折磨人。

然而，真正让欧阳毅感到绝望的，不是饥饿，也不是敌人的鞭子，而是人性的背叛。

在部队刚被打散的日子里，他身边还有几个失散的同志。他们在一个山洞里，遇到了一个叫周特派员的战友。大家一商量，决定结伴下山东返。路上，队伍又陆续收拢了几个掉队的战士，壮大到了七八个人。人多了，心气也高了些。

可就在渡过黑河时，意外发生了。河水湍急刺骨，一个叫张然和的同志个子较矮，脚下一滑，瞬间被卷进水里，还带倒了身边一串人。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救回岸边。连日的奔波、饥饿和刚刚的惊吓，让张然和的情绪彻底崩溃了。他冲着欧阳毅大发脾气，把所有的怨气都撒了出来，然后头也不回地独自跑了。

队伍就这么散了。欧阳毅身边只剩下那个周特派员和小张。他万万没想到，最致命的一击，来自这位他信任的“同志”。第二天，周特派员找到欧阳毅，说路上太危险，没个家伙防身不行。欧阳毅想了想，就把自己身上唯一的一把手枪给了他。

谁知，周特派员接过枪，立刻变了脸。他把枪口对准欧阳毅的头，恶狠狠地让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。欧阳毅身上只有东拼西凑来的十块大洋，那是他们最后的救命钱。

那一刻，欧阳毅彻底懵了。震惊、愤怒、懊悔……各种情绪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。他无法相信，在最艰难、最需要相互扶持的时刻，朝夕相处的战友，会为了区区十块钱，把枪口对准自己。这比被马家军俘虏更让他感到心寒。

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面。当天深夜，当欧阳毅和其他几位失散的战友在另一个山洞里休息时，这个周特派员竟然又偷偷溜了回来，像贼一样，偷走了他们仅存的几袋干粮。其实欧阳毅当时醒着，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，却不敢声张。他怕，怕这个已经丧失人性的败类会狗急跳墙，伤害到其他沉睡中的同志。

人心的险恶，远比敌人的搜捕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冰冷。

笔杆子就是命根子

经历了战友的离去和背叛，欧阳毅和小张相依为命，继续向东。当他们衣衫褴褛、形容枯槁地走到黄河边时，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了。只要过了河，离陕甘宁边区就不远了。可就在这时，一路共患难的警卫员小张，也默默地走了。他没有告别，只是在一个清晨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

几十天的磨难，可能真的磨灭了他最后的希望。欧阳毅理解他，但不免感到刺骨的孤独。他一个人，心情沉重地渡过了黄河。一个好心的船家看出了他的身份不一般，坚决不收船费，还悄悄告诉他，这几天已经渡过去好几个“扮叫花子、扮货郎的”红军了。这句朴实的话，像一道暖流，瞬间温暖了欧阳毅冰冷的心。

过了黄河，他来到了靖远县的许家湾。饥肠辘辘的他，看到一户人家门上贴着一副崭新的对联，字迹工整。他心想，这必是读书人家，或许能通融一二。他上前敲了敲门。

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先生，叫许秉章，是当地的教书先生。许先生见他虽然衣衫褴褛，但目光炯炯，不像一般的乞丐，还在端详自家门上的对联，便好奇地问他是否识字。欧阳毅坦言读过几年书，并提出，如果能给一顿饭吃，他愿意写一副对联作为报答。

许秉章半信半疑，但还是把他请进了书房，铺开了笔墨纸砚。欧阳毅也不客气，拿起笔，蘸饱了墨，略一思索，便在纸上一挥而就：“向阳门第春常在，积善人家庆有余。”

字迹端凝古朴，力道十足，一看就是有童子功的。许秉章也是个识货的人，一看这字，立刻肃然起敬，断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。他马上换了一副恭敬的态度，将欧阳毅奉为上宾，好饭好菜招待。

欧阳毅化名“张文彬”，谎称自己是河南来的落难教书先生，想到兰州投亲。热心的许秉章便给他出了个主意，让他暂时留在许家湾，靠写字卖对联，赚取回乡的盘缠。这简直是绝处逢生！欧阳毅连声道谢。

一场酒席，一出单刀会

就这样，欧阳毅在许家湾后山的一座小庙里摆起了字摊。他的好字很快就传开了，求字的人络绎不绝。他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，还攒下了一些钱。当时在当地，硬通货不是银元，而是大烟土。他收下烟土，再由许秉章帮忙换成银钱。

“张先生”的名气越来越大，甚至惊动了靖远县的靖卫团团长。这个团长是个土皇帝，听说来了个书法高手，便派人带话，想请“张先生”赴宴，并当场求一幅墨宝。

这一下可把欧阳毅惊出了一身冷汗。国民党地方武装的团长请客，这哪是吃饭，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！一旦身份暴露，必死无疑。他第一反应就是跑。

但他很快冷静下来。跑是下策，反而会打草惊蛇，引起怀疑。如今离陕甘宁根据地只有一步之遥，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。他心一横：就算是鸿门宴，也得去闯一闯！

第二天，欧阳毅换上许秉章送他的一身干净长衫，打扮一新，昂然赴宴。那团长果然是个大老粗，哪里知道他的底细，见他气度不凡，真的把他当成了有学问的先生，待他如上宾。

酒过三巡，菜过五味，团长站起来，请他当场赐字。欧阳毅心想，酒肉都吃了，这字不能不留。他站起身，走到早已备好的书案前，饱蘸浓墨，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：“与德为邻”。

这四个字，暗藏玄机。《论语》里说“德不孤，必有邻”。表面上是句吉利话，劝人为善。但实际上，靖远县的东边，就是红军控制的海原县。这个“德”，指的到底是谁，不言而喻。这既是一种暗示，也是一种警告。

可那团长是个粗人，哪里看得出这层深意。他只觉得这字写得好，话也吉利，带头鼓掌叫好，满座宾客也跟着附和。

就在这时，席间一位穿着长衫的前清老秀才站了出来，显然是想为难一下这个外乡人。他慢悠悠地出了个上联：“浮萍漂湖海到处相逢皆是水。”此联的前五个字，偏旁部首都是三点水，对仗起来颇有难度。

满座的人都安静下来，看着欧阳毅。只见他略一思索，便朗声对出下联：“思想感忠恕如今邂逅得知心。”

这个下联对得实在太妙了。“思想感忠恕”五个字，偏旁都是“心”字底或竖心旁，对“浮萍漂湖海”的三点水，工整无比。“忠恕”二字，更是引用了儒家经典，意境深远。

老秀才听完，当即愣住了，随即拱手叹服。众人更是刮目相看，掌声雷动。欧阳毅就此在靖远县声名鹊起，再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。

1937年8月，靠着卖字赚来的盘缠，欧阳毅终于抵达了海原县，回到了组织的怀抱。当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听说他这段传奇经历后，都给予了高度评价。毛主席在一次干部会上公开说：“西路军回来的同志，欧阳毅是其中之一。他沿途讨饭，给人家写对子，受了很多苦，是个好同志。”

与那些衣衫褴褛、食不果腹、精神几近崩溃的战友相比，欧阳毅是极少数衣着整洁、精神饱满归来的西路军干部。他用一支笔，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尊严，更走完了一段从地狱到人间的传奇归途。

新中国成立后，这位靠写字活下来的红军将领，长期在公安战线工作，历任公安部副部长等职。1955年，他被授予中将军衔，成为名副其实的开国将军。他的人生，就是一部关于信念、智慧和坚韧的最好注脚。在最黑暗的时刻，他没有被绝望吞噬，而是用自己的一技之长，为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。

参考文献：

【1】欧阳毅. 风雨岁月忆征程[M]. 解放军出版社, 1991.

【2】欧阳青. 觅渡——欧阳毅和他的战友们[M].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, 2011.

【3】《党史博采》编辑部. 红军故事[M]. 江西人民出版社, 2016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