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ASML这家全球顶尖光刻机制造商在2025年10月的财报会议上,预计其在中国市场的营收占比将从高位下滑至20%左右时,这串数字本身,就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能说明问题。

这不仅仅是一家公司的业绩预期调整。它清晰地映照出,全球半导体产业那张曾经紧密交织的合作网络,正在发生深刻的结构性变化。

这场变化的起点,可以追溯到美国从2022年起一系列持续加码的政策调整。

到了2024年12月,其更新的高级计算与半导体制造设备规则,进一步细化了限制范围。

其中,“外国直接产品规则”的扩大适用,成为一个关键的节点。

这条规则的核心在于,它试图将管辖范围延伸至全球供应链的多个环节。

简单来说,即便是一家非美国企业,只要在其产品的生产过程中使用了美国的技术或设备,那么该产品的最终流向,也可能需要遵循美国的规定。

这相当于在全球化的商业牌桌上,引入了一套具有域外效力的附加条款。

面对这样的新环境,其他参与者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。

作为ASML总部所在地的荷兰,其政府在2025年4月起,扩大了对深紫外浸没式光刻系统的出口许可要求。

值得注意的是,不只是整机,连相关的备件与服务也被纳入逐项审批的范围。

这意味着,相关设备的获取与维护,都面临着更复杂的流程。

而在产业链的另一端,日本作为半导体关键材料和精密零部件的重要供应方,也在采取行动。

从2023年修订23类设备出口清单,到2025年持续加强对特定材料(如氟化物)的审查,其政策焦点,始终对准产业链的上游环节。

这是一种通过控制“原料”来影响下游生产的策略,旨在确保其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关键地位。

欧盟方面的动作,则更多体现为一种战略性的“向内看”。

其推出的规模达430亿欧元的芯片法案,目标非常明确,就是增强欧洲本土的芯片制造能力。

同时,欧盟与日本之间建立的供应链预警机制,可以理解为一种风险共担的尝试,旨在提高对潜在供应中断的反应速度。

这一系列行动的背后,贯穿着一个共同的逻辑——那就是对供应链安全性的高度重视。

过去数十年,全球产业分工遵循的是效率优先原则,即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成本最低、效率最高的生产组合。

而现在,天平的另一端,“安全”与“韧性”的砝码,正在变得越来越重。

各国都希望将关键产业的核心环节,更多地掌握在自己手中,或者至少是掌握在理念相近的伙伴手中。

这就是ASML感到左右为难的根本原因。

作为一家全球化运营的商业公司,它的目标是服务全球市场。

但作为一家身处特定司法管辖区内的企业,它又必须遵守所在国及主要市场国的法律法规。

当商业逻辑与地缘战略出现不一致时,这种矛盾便不可避免地体现在了企业的财报和战略规划之中。

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中国方面的应对,也开始浮出水面。

2025年10月9日,中国商务部与海关总署发布公告,对特定矿产资源,包括镓、锗、锑以及中重稀土,正式实施出口管制。

这一举措,迅速引起了全球高技术产业的关注。

这些看似陌生的矿产名称,实际上是现代工业的神经末梢。

比如,镓和锗是制造高性能芯片、光纤通信设备和太阳能电池板不可或缺的基础材料。

而稀土,更是被誉为“工业黄金”,广泛应用于永磁电机、精密光学镜片、激光技术等尖端领域。

以光刻机为例,其内部结构极其复杂,为了达到纳米级的精度,需要大量使用由稀土材料制成的精密磁体和特种光学元件。

据行业估算,一台顶级的EUV光刻机,对稀土材料的需求量可能达到十几公斤。

因此,当上游原材料的供应出现不确定性时,下游的设备制造商自然会感到压力。

ASML公司内部评估认为,现有库存可以支持数月的生产,但寻找长期稳定的替代供应源,并非易事。

重建一套完整的稀-土-精-炼和加工产业链,不仅需要投入巨额资金,更需要克服技术和环保上的重重难关,时间周期可能长达数年。

有报道称,ASML的出货周期因此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延迟,公司需要向相关政府部门申请许可或寻求过渡安排。

这清晰地揭示了全球供应链的内在逻辑:它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复杂系统,不存在任何一方可以完全脱离其他方而独立运转。

一方的政策调整,必然会通过产业链条,传导至另一方,引发连锁反应。

面对中国的举措,欧盟和日本也加快了各自的应对步伐。

欧盟公布了“关键矿产计划”,计划投入数百亿欧元,在全球范围内寻求多元化的矿产来源,其核心目标是降低对单一供应源的依赖。

日本则同步更新了其材料审查体系,以配合盟友的整体战略。

然而,构建一条全新的、能够完全替代现有成熟体系的矿产供应链,其难度不容小觑。

这不仅是寻找新矿藏的问题,更涉及到开采、运输、精炼、提纯等一系列高技术门槛的产业环节。

中国在过去几十年间,在这些领域积累了显著的成本、技术和规模优势,这种系统性的优势,很难在短期内被复制或超越。

于是,一个更加复杂和微妙的局面形成了。

主要参与方手中,都握有各自的关键牌。

一方掌握着核心设备与技术标准,另一方则掌握着关键的基础原材料。

这种相互制衡的态势,使得任何一方都难以采取不计后果的极端行动。

这场围绕芯片产业的深度调整,也揭示了另一个深层驱动力:各国政府空前力度的财政补贴。

美国的芯片法案,计划投入超过500亿美元,吸引全球顶尖芯片制造商赴美建厂。

这些补贴通常附带明确的限制性条款,例如,获得补贴的企业在一定期限内,不得在中国大陆进行先进制程产能的显著扩张。

这是一种利用财政工具,来引导全球产业链布局的直接手段。

欧盟的430亿欧元芯片法案,同样旨在通过补贴,将全球芯片产能的20%吸引回欧洲大陆。

日本政府则通过数万亿日元的资金支持,一方面吸引如台积电这样的外部巨头落户,另一方面也大力扶持本土新兴的芯片制造力量。

这种全球性的补贴竞赛,标志着产业政策的强势回归。

其背后的动因,是对“缺芯”风险的深刻忧虑,以及重塑本国制造业优势的强烈愿望。

通过大规模的财政投入,各国政府试图在短期内,快速弥补自身在产业链上的短板,将生产能力“拉回”本土。

这种做法,在短期内或许能够提升本土的产业安全感,但也可能带来一些长期的挑战。

第一,全球范围内可能出现大规模的重复建设,导致未来芯片市场面临产能过剩的风险,进而可能引发激烈的价格竞争和行业洗牌。

第二,它在一定程度上,打破了过去基于比较优势的全球分工体系。

当各国都追求“自给自足”时,生产的总体效率可能会下降,最终成本的上升,可能会传导至终端消费品,由全球消费者共同承担。

在这场全球性的产业重构中,中国同样在加速推进自身的战略。

与西方国家“拉回”产业链的防御性姿态不同,中国的策略更侧重于“补全”产业链的突围性努力。

面对外部在关键设备和技术上的限制,唯一的出路,就是依靠自身力量,攻克那些长期以来未能掌握的核心技术。

这是一个系统性工程,需要基础科学、材料科学、精密制造、软件工程等多个领域的协同突破,更需要长期的、持续的、稳定的投入。

外部的压力,客观上成为了推动内部创新的强大动力。

当先进光刻机的引进受阻时,国内的科研力量和相关企业,必然会将资源更加集中地投向国产光刻机的研发。

当核心的工业设计软件面临供应不确定性时,自主EDA工具的开发,就成为了必须完成的任务。

这条道路无疑是艰难的,需要克服无数技术难关,也需要容忍探索过程中的失败。

但从另一个角度看,这又何尝不是一次被动的、但却是深刻的产业升级机遇?

它迫使我们必须去解决那些最根本、最核心的问题。

当这些技术瓶颈被逐一突破后,整个产业的根基将变得更加坚实。

这场全球芯片产业的深刻变革,已经没有回头路。

它可能不会产生传统意义上的赢家或输家,而是会催生出一个全新的全球产业格局。

未来,世界或许不再拥有一个完全统一、无缝衔接的芯片市场,而是可能演变为几个既相互竞争、又在某些领域相互依存的区域性技术生态系统。

对于身处其中的跨国企业而言,在不同体系间保持平衡的难度将越来越大。

而对于所有参与者来说,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已经摆在面前:在追求各自绝对安全的过程中,我们是否正在构建一个总体上更不安全、更缺乏效率、也更不稳定的全球体系?

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,需要所有参与者共同去探索和回答。